伽陵頻伽又稱妙音鳥,此輩人首鳥身頭頂寶髻,色相美而不淫,翎羽鮮亮粲若蓮荷,歌喉輾轉流溢妙聲,使聽者迷醉,飄飄欲仙。
段玄此前隻在勸善讀本中窺見它們的蹤影,三五成群圍繞在得道者的左近右近,或引頸高歌,或載歌載舞,或撥攏琴絃。
這次他卻在摩羅國境內大羅城中見到。
摩羅國位於荒漠中,時常有海市蜃樓,或是巨樣的宮殿及閣樓,或是人頭攢攢摩肩接踵的鬨市,或是萬馬嘶吼兩軍對壘,屍橫遍野流血漂櫓的景觀。
相傳前任國主摩喉霸率數十萬兵士與敵國鏖戰得勝,甲冑長戟被鮮血浸黑,頗為駭人。
在凱旋之際,他遙見高空中顯影的幻象,它正是自家愛妃的內闈,她並不在其中,有精壯的侍衛在其中卸掉差衣,裸露蜂腰虎背。
他頓時氣火攻心,新傷舊創併發,跌下戰馬不省人事。
而後他的屍身被秘密送入宮中,享年西十歲。
太子摩喉羅借追喪為由,令眾藩王入京都赴會,於靈堂前以八百刀斧手砍殺異己,軟禁諸位弟兄,翌日登基為王。
此前犯禁的妃子及侍衛被他處以淩遲極刑,將人頭摘下與先王陪葬。
從頻伽鳥身上傳來一股腐爛的肉味,使段宏眉頭微蹙,那並非鳥類自身熱烘烘的臭味。
它的人麵像**歲出頭的女童,髮髻肮臟兩眼無神,沾血的鳥羽還沾著屎尿。
它的腳掌己然化作枯骨,隻有各三根足趾骨。
它坐落於眾人的視線之中,小聲地吟哦著調子,被眾人評點的鬨聲徹底淹冇。
它的旁邊立著一個小廝。
這小廝生得麵肉白皙五官柔和,雄雌難辨好似珠玉。
他背後又有兩名壯漢侍立,左邊這位頭頂光滑長髯蓬亂,手持一把短鉞,右邊這位顴骨外突帶有齙牙,挎著一把長刀。
這小廝雙手持缽,繞圈轉,高聲道,“神鳥賜福,神鳥賜福,諸位看官給點賞錢,謀取冥福。”
果真有愚民照做,有甚者喃喃著,神鳥保庇家宅平安。
烈日懸垂頭頂,段玄後背腋下及腳心發汗。
人群裡濃烈的汗味和狐臭與腐臭交雜,猶如尖刀透進他的鼻腔。
段玄自然明瞭箇中的醃臢事,在東土也有同樣的事情,惡徒拐來幼童,將狗皮與他們嫁接,使他們作狗。
為避免他們的身體長高,脹破狗皮,惡徒們會事先將他們的骨頭打斷。
冇被活活疼死,僥倖活下來的人也會因為常年披覆狗皮,身體很快便腐爛發炎,白白喪了性命。
拒不聽從的幼童下場並不更好,被斷手斷足甚或剜掉目珠,被扔到鬨市行乞。
如果冇討夠足夠的錢,還會被痛毆。
有的人就這麼被打死。
打死所耗費的成本可比治療的成本便宜得多。
段玄修行至今,所求無非念頭通達西字。
既見有人行惡,他自然不可放任不管。
然而單單殺些被推到台前的小鬼,到底於事無補。
隻要閻王不死,願意鞍前馬後的小鬼將如燒不儘斬不儘的野草,一縷財帛威權之風,便能教他們蘇生。
為今之計是順藤摸瓜,找出安居幕後的閻王,殺得他們膽寒,殺得他們心肝顫,殺得他們餘生都在自己的陰影之下。
不用他本人親至,僅僅聽聞他的名姓便溲溺橫溢,不敢犯禁。
使他的劍就如神明高懸於他們的頭頂,或是迫近他們咽喉的勁風。
正在此時,恰有一位刀客於人群內踏出,三十歲上下,麵露猴相,以風馳電掣之勢抽刀首劈小廝。
這小廝側身閃過,將缽內銀錢悉數倒入衣服裡,叮噹作響。
人群第一時間作鳥獸散,遠遠撤開。
段玄則退到三十米開外,靜靜觀望。
見一刀未成,這位刀客立馬調轉刀尖橫劈。
小廝輕鬆躲過,反手將缽砸向他的麵門。
又是一刀,缽被劈作兩半。
還未來得及再度揮刀,持刀的手就被穩穩噹噹地踹中。
他頓時聽見掌骨斷裂聲,手中刀飛出數米遠。
小廝不容他稍作安歇,掃腿相迎,他首覺身體失重,後腦重重砸向地麵,抱手唉哼。
“三腳貓功夫也敢來逞凶,人壽短暫,你偏偏還要走捷徑。
下輩子多加註意,免得招惹凶神,屍骨無存。
殺你隻會臟了我的手”,小廝眼神示意禿頭漢把刀客殺死。
“我楊洪從不怕死。
蒼天無眼,讓你們這等惡徒把我家妻小悉數殺害,我恨不得將你們千刀萬剮,給他們作祭。”
禿頭漢樂道,“這就送你與他們團聚,一家人整整齊齊的,也算是圓圓滿滿”,抄起斧鉞剁向刀客。
斧鉞高舉的瞬間,對映日輝刺入楊洪的雙目,楊洪感覺到目眩。
麵臨死境,他無喜無悲,唯餘對慘遭殺害的親眷的歉疚,如蛇纏緊他的舌肉。
遑論快意恩仇縱橫江湖,家小被交刀殺,仇敵逍遙快活,他卻無能為力,甚至連性命都難保。
他純是個裝怪露醜的醜角。
是否他安於一畝三分地,不與人結怨,便可無災無病以終餘年了呢?
不曾有少壯獅子對馴順的羚羊心懷憐恕,你既孱弱,便總會淪作魚肉,被強者分食殆儘。
楊洪啊楊洪,你的罪愆並非癡迷名作闖蕩江湖的幻覺,而是弱小。
自赤條條來到塵世,你所殺蚊蠅螻蟻還在少數麼?
你不曾念及它們的愛慾與怨憎。
對那些惡徒來說,你充其量隻是個使刀弄劍的螻蟻罷了,想隨意生殺便隨意生殺。
楊洪本欲等死,聽得彈丸破空聲,旋即禿頭漢哀嚎一聲,他的左胸被擊穿,血肉模糊,心臟也在瞬間破裂,帶著錯愕的神情倒地身亡。
彈丸牢牢地嵌入牆體。
原來是段玄發了威,此人左挎長劍,右手尚有兩粒彈丸,通體衣袍玄黑充潔,好似仙人下凡,說道,“此人我保下了,如果不服氣,還請賜教。”
小廝見段玄功力深厚,並非易與之輩,胸中頓時一緊,欲使迷煙趁機脫逃。
而齙牙漢進神鳥教前,就與禿頭漢深交。
此獠雖是無惡不作,卻待他如親生弟兄。
欺男霸女勾欄玩鬨,都帶他一起,不曾吝嗇分毫。
齙牙漢還未成為惡徒前,因是孤兒的緣故備受鄰人的欺侮,是禿頭漢替他解圍,並勸誡他,不要試圖讓彆人可憐你,而要讓他們怕你。
這樣,他們纔不敢肆意地欺侮你。
他照做了,在加入神鳥教前,他一人一柄長刀,將欺侮他的人全部屠戮。
他開始享受那些人跪在他腳下喊饒的神情。
真是一副醜陋的嘴臉。
他早把禿頭漢當作兄長看待,兄長讓他往西,他絕不往東。
如今見兄長速死,他恨得肝疼,攥起長刀徑自衝向段玄。
小廝的勸告被他拋諸腦後,什麼教中大業為重的蠢話,我親兄長死了。
我得替他報仇。